八字上说父亲压着他

一头人性的牛

山 珍

那年腊月中旬，生产队召开社员大会，决定宰杀一头老龄母牛过年。杀牛的地点是队头的河滩上。我好奇，背着父母亲去看热闹。在我们老家，杀牛是不允许观看的，据说尖刀捅进牛的心脏以后，要在里面慢慢地绞很久，血方能流净。

那天负责杀牛的是队里的几个青壮，由堂哥主刀。被宰杀的是一头已生下十头犊子的板栗色母牛。陪母牛去河滩上的，是它的第十个孩子——一头好像披着绸缎的小黑犊。小黑犊当时刚刚满周岁，还没穿鼻上绹，属于“自由公民”。

牵母牛去河滩的路上，它似乎感觉到大限已临头，脚步异常沉重，怎么抽打都是滴干水再走一步。小黑犊少年不识愁滋味，在母牛身边钻来钻去，有时还用舌头卷几棵路边的青草，叽喳叽喳地嚼着。到达河滩后，堂哥他们坐下来抽烟，让我将母牛拴在一蓬灌木上。小黑犊在河滩上优哉游哉地玩耍，它时而闻闻捆牛的麻绳，时而舔舔接血的木盆，时而去远处的深潭边喝两口水。冬天的河水缓慢而低沉，仿佛一曲哀痛的挽歌。阳光没精打采地照在河面上，反射出斑斑驳驳的寒意。

嘭的一声，母牛被放倒在河滩上。接着，它浑浊的眼泪滚落下来，一滴、两滴、三滴……一圈圈地扩散在鹅卵石上，好像一道道狰狞的魔咒，更像一声声泣血的申诉。“牛哭了，莫杀了吧！”有人提议。“哪个叫它是头牛呢？牛生来是供人吃的，我就不信杀不死它！”堂哥说完，起身去取放在木盆里的尖刀。就在堂哥起身的瞬间，小黑犊风驰电掣地跑到木盆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叼住尖刀的把子就向远处的深潭跑去。小黑犊四蹄如飞，仿佛受惊的疯牛。跑到深潭边，小黑犊伫立下来，它痴痴地望着被放倒的母牛。堂哥他们分三路去包抄小黑犊，嘴里不停地念叨：“天大的怪事，他娘的莫非碰到鬼了？”就在堂哥他们快要靠近小黑犊时，它却义无返顾地踏进了深潭，直到潭水浸到肚皮才停下来。小黑犊望望在地上挣扎的母牛，又瞅瞅在潭边叹息的人们，仿佛在说：“快给我母亲松绑，否则我就把尖刀扔到潭里去。”可堂哥他们并没领略小黑犊的意图，只顾讨论如何把尖刀弄到手。大约过了十五分钟，小黑犊似乎等得不耐烦了，它直起尾巴，将头狠狠地一甩，嘴里的尖刀被甩进了潭水深处。那潭是一股旋水，最深处有两丈多，大冬天的，自然没人敢下去捞刀。

甩完尖刀，小黑犊朝母牛哞了两声，又直起尾巴往回跑。跑到母牛面前，它扑腾一声跪在地上，轻轻OO母牛脸上的泪痕。这时，队长和其他一些看稀奇的社员都已来到河滩上，他们纷纷为母牛求情，“赶快把牛放了，这头牛杀不得，真的杀不得，杀了它恐怕要出大事！”五十来岁的队长头一次碰到这种事情，他想起那些在OOOOO中子女批斗父母的传闻，不禁双眼涨潮，“不杀了！不杀了！这牛我们不杀了！这对子母牛要用好草好料喂到它们老死。”白白丢了一把尖刀的堂哥，从此再没杀过一头牛。

转眼，小黑犊长成了大黑牯，队上人都管它叫黑牯。黑牯脑顶上竖着一对倒八字长角，如同两把锋利的大刀，彰显着力量与威严。黑牯个头高大，本来是一把拉犁耙的好手，但脾气怪，稍有不慎就翻轭旷工，如果谁硬将轭套在脖子上，它就红起眼睛牴人，好几次都差点闹出命案来。队里的人不敢再使用黑牯，队长一个劲地叹息：“如此高大的一头耕牛，竟然没人敢用，实在是浪费啊！”社员大会上，大家七嘴八舌地声讨着黑牯，宛如声讨一个劣迹斑斑的罪犯。一阵声讨后，有人主张将黑牯卖了，有人主张将黑牯骟了，有人主张将黑牯杀了……各有各的理由。

惟独父亲没支声，他打心里喜欢黑牯。见父亲沉默不语，队长点名要他发表意见。父亲声如洪钟，“你们说要把黑牯卖了，那犁耙哪个来拉？难道你们用肩膀去背？你们说要把黑牯骟了，未必方圆二十里内还能找到比黑牯更壮硕的种？”父亲问得大伙哑口无言。这时队长出来打圆场，“那你说怎么搞？”“怎么搞？好好地饲养黑牯！牛与人一样，也有脾性，摸准了就好了，我就不信摸不准黑牯的脾性。”队长乘胜追击，“要不干脆你牵回去养一年试试？”父亲没有犹豫，“正好我们家尧清伢可以放牛了，给他找点事做。”会后，有好心人说父亲，“你现在热糍粑沾了手，想扔都扔不掉喽，要想让黑牯吃饱，每天至少要割三担草，多割草又不多给你工分，真是自找罪受。”父亲呵呵一笑，“只要我的身体争气，那冇么子难的，少吹两卷喇叭（抽旱烟）就够了。”

黑牯归我家饲养后，父亲起得更早，回得更晚，不管天晴下雨，不管活有多忙，他每天都要割三担嫩草回来，让黑牯吃得饱饱的。每天早晨，父亲还要我牵黑牯出去吃露水草。开头我根本就不敢去放牛，怕它牴人。父亲却凶我，“你只要不惹黑牯烦，我保证它不会牴你。黑牯品相好，以前肯定是没有用心饲养它。”我开始胆战心惊地去放牛。每次出门时，父亲都要摸着黑牯的头说：“黑牯你要听话啊，莫牴少老板，他牵你出去找好草吃。”几个早晨过后，我发现黑牯其实很乖，既不乱跑，也不偷吃庄稼，吃草又爱惜。因此，我对黑牯的照料更加悉心。当黑牯遭遇牛虻侵犯时，我就扬起竹枝将牛虻消灭；黑牯吃不到的好草，我就用手折断送到它嘴边。如果是雨天，我还会在黑牯背上罩一块尼龙膜，不让淋雨。这样不到两个月，我竟然可以随意地骑在黑牯背上潇洒了。队上的人觉得不可思议，都说是我的八字重，能压住黑牯。事实上，只是我照料黑牯比别人更用心而已。无论对动物还是对人，只要你愿意真心地付出，就能和谐相处，建立起深厚感情。

黑牯每次出去劳动前，父亲都要拿出最好的草料喂它。出门时，照例会交代一番，“黑牯你要乖乖地拉犁耙啊，莫翻轭，莫牴人，如果不听话，我就用竹枝往死里抽你。”同时父亲也会跟掌犁耙的人说：“黑牯是头有脾性的牛，你要准时歇息，喂足草，莫动不动就打它。”经过父亲的调教，黑牯再没在田里闹过情绪，活干得又快又好，全队人都刮目相看。后来有人问父亲：“你有么子秘诀，能把黑牯调教得如此听话？”父亲轻描淡写，“么子秘诀都冇得，只是我和尧清伢照料黑牯比你们用心些罢了。”为丰富黑牯的营养，我愿意冒着被抓的危险，独自去大队合作医疗的药材地里偷挖苦参煮给它吃；为保证黑牯冬天不掉膘，父亲宁可自己少吃几口，也要省些白萝卜和苞谷米出来，每隔三五天就煮一大盆给它打牙祭。

从小时候叼刀救母，便可窥一斑，黑牯是头非常有人性的牛。黑牯后来的一些些行为，更让我们感觉到，它是一头懂得感恩的牛。有一天下午，我把黑牯牵到大坨里，将牛绹往角上一绾，便自个去晒太阳了。我躺在绵软的白茅丛里，枕着泥土的芳香，吸着如酥的秋阳，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乡。正当我在梦里飞翔时，一阵叮当叮当的牛铃声遽然把我惊醒。眼前的情景吓得我直冒冷汗——临队的一头骚牯正踏着疾步朝我走来。那是一头曾牴死过人的骚牯。我急忙一个纵身，跃到不远处一棵饭碗粗的杉树上。说时迟，那是快，就在我从树上滑下来的瞬间，黑牯闪电般出现在眼前。它把头一低，猛地向邻队的骚牯冲去，四只牛角撞个正着，发出尖脆的闷响。在黑牯的奋勇抗击下，我只是虚惊一场，但黑牯的左角却被活活打断了。看着黑牯的血一线一线往下流，我心痛不已，赶紧找来几味止血的草药，嚼碎敷在黑牯的伤口上，再撕下一个上衣口袋给包扎好。晚上，当我把下午那惊魂动魄的一幕告诉父亲后，他感慨地说：“你对黑牯的好冇白费，要不是它保护你，有可能连命都冇得了。”

还有一次，我赶着黑牯从山上回家，经过一处外面是悬崖的羊肠路时，不小心踩上了滚石，稀哗一声就摽到路外边去了，一只脚悬在空中。我慌忙抓住路边的一丛羊须草，可谓千钧一发。就在我感觉手中的羊须草正一丝一丝往外抽时，黑牯突然往后退了。它退到我手边的位置，停了下来。这时，我看见黑牯的尾巴在手上方轻轻摇摆，便伸手紧紧抓住它。黑牯回头望望我，然后用力往前迈开脚步。就这样，我顺着黑牯的爆发力，爬到了路中央。多年后，我与一位同事聊到黑牯用尾巴将我从命悬一线的险境中救起的往事时，她感同身受地说：“我小时候在老家放牛的时候，也有过类似的情况，所以我一直不吃牛肉。”

黑牯不仅救过我的命，还保过我家的房子。那年秋天的一个深夜，黑牯突然在栏里哞哞暴叫，并将栏杠弄得砰砰响。被惊醒的父亲在心里说：“牛叫离栏，虎叫里山，难道家里要发生意外？”他立即起床向牛栏走去。当父亲路过灶屋时，发现堆柴的墙角已经火光闪闪，火苗正一口长一口短地OO木板墙。父亲迅速提来两桶水，浇在火苗上，可暴躁的火苗并未完全扑倒。父亲箭步跑进卧室，抱出两块大棉絮，严严实实地蒙住火苗，同时将几桶水倒在棉絮上。稍后，灶屋里开始缭绕呛鼻的浓烟。后来得知，那天晚上母亲剁猪草、煮猪草，累到后半夜，实在困得不行，却没等灶膛里的柴燃尽就睡觉了，结果导致墙角的柴被引燃。奇怪的是，父亲起床开始灭火后，黑牯又安静如初。这时父亲恍然大悟，“好灵性的黑牯，要不是你喊醒我，家里的一切都将烧得精光啊！”

落实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时候，黑牯还是迫不得已被卖了，因为买得起的人家不愿饲养，我们家又实在买不起。当父亲用一块红布在黑牯双角间绕出一个横“8”字时，我们全家人都不禁泪眼蒙眬。黑牯被牛贩子牵到陔檐下的时候，它猛然掉转头，面向我们久久地跪在地上，眼里同样闪着晶莹的泪花。看到这一幕，我顿时哇哇大哭起来……

黑牯离开后，我们家再没养过牛。而那头伴随我度过少年时光的黑牯，却不时地闯进我梦里，与我相依相伴。直到现在，我偶尔还会在梦中骑着黑牯，如同威武的将军，大步走在故乡的田间地头。